前阵子，本想着求证顾炎武说窦燕山隐居十三陵一带的事情，东翻西找的，一时没有着落。蓦然回首，却在《名人名著话昌平》这本书里，意外瞥见《十三陵水库工地散记》和《十三陵工地上的小五虎》两篇文章，作者是冰心！第一次见到文学巨匠写昌平，特别开心。

我索性买下《冰心全集》，在第四册，我又读到了《一个最高尚的人》《大东流乡的四员女健将和女尖兵》《再寄小读者•通讯三》。散记里的一首诗《小孤山该叫草帽山》，也重出单篇，并且附着“最初发表于《十三陵水库》一九五八年七月二日”的落款。《十三陵水库》，确有其报，著名作家周明老师说他还当过这报的记者呢！欢喜来得太突然，我像守财奴般怎么也看不够。

捧着先生的作品，我迫不及待地探究起其中的奥秘。因为文章里珍藏着很多记忆，对于钟爱昌平历史的人来说，可以说非常珍贵。

冰心先生一九五八年三月八日那天，取道十三陵的石牌坊，从水库上游下车，第一次参加工地的义务劳动。眼见峡谷的荒滩上，采石的、铲土的、抬筐的，人们微笑着擦肩而过，也不多说一句话。吃过干粮，午后休息的片刻，冰心先生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下游走去，登上小孤山，也就是如今的湖中小岛，举头仰望，南北起伏着秃黄秃黄的山梁，远处是“东山口上万人如蚁”的景象，还有“豆子大的几点红旗”在闪闪发亮。这一幕，正应了“这力量是铁，这力量是钢，比铁还硬，比钢还强”的歌唱，令先生无比震撼。

六月末，冰心访欧归来，又来到工地。这次来，不走老路，往东穿过永安城，不久北拐，直抵坝下的文艺大队。进了帐篷，撇了行李，匆匆跑去工地。相隔三个多月，之前连影子都不见的大坝，竟魔幻地横亘在蟒山和汉包山之间的东山口上。毛主席“十三陵水库”的题词，用汉白玉嵌在坝上，反射出耀眼的光芒。四下里，彩旗飞扬，喜报频传。在那扑面的热浪深处，攒动的草帽好似嗡嗡的蜜蜂，熙来攘往的，依旧忙碌着，都恨不能再快些！

是啊，雨季将来临，汛期要到了。

昔日的岁岁年年，西边的大山，西边的水，山洪绕过十三个昏睡的明朝皇上，顺着巍峨的红墙倾泻而下，祸害平原的农田和庄稼。现在好了，“高峡出平湖”，就近在咫尺，而非遥远的梦。

这不是梦，是过去的一百六十个日日夜夜，铸就了此番传奇。可是，谁能想象一月二十一日动工那会儿，寒风奏响呜咽的调子，嘶鸣着，咆哮着，人们窝在雪花飘落的荒郊野岭三班倒，汗珠打湿衣裳，哆嗦地凉，腰间的干粮也成了冰疙瘩，用铁锹砸开，才能咯吱咯吱咽下，该是多么艰难！“一个最高尚的人”，支走了同伴，住进了马棚，乐呵呵地揽下二十五匹骡马，悉心照料不会说话的战友，夜里挨个喂两遍，自己睡不够俩钟头，咬牙挺过。他，就是他，曾经卑微得跟浮萍一样飘荡。出生不久，爹跟红军走了；一岁半，娘饿死了；四岁那年，又让叔叔给卖了。乞讨的路上，遭过日寇的盘查和毒打，饿极了，连美国人扔在大粪上的面包，也捡来擦擦吃下……到了部队，才晓得家的滋味。听着听着，冰心先生的眼泪就涌了上来。瞬间，我仿佛看见她泪水盈眶的模样。

难怪先生感慨：“人民做了自己的主人，一切都变了！”的确，是变了。在这广袤的工地上，若说春风化雨，谁是春风谁是雨，已是明了。“四员女健将”，十足的女汉子，工地上的行当几乎干了个遍。初来乍到推斗车，又叫“轱辘马”，没见过的玩意儿，摆弄不好它，“真急死了”。夜半三更，你一言我一语找窍门儿，提早出工，推起满车的土飞奔上坝，遇着挡道的，便是抬也要一步步往前挪，不然就帮人家推，“从此人家都爱跟我们一起干活了”。她们下工也不闲着，读报扫盲，替男工洗补衣物，为房东收拾庭院，总有使不完的劲儿。更甭说“五小组”，五个十六七岁的少年，劳作一天，披着星星跑路，能不累吗？“累什么？几十里路，打打闹闹就回家了！”欢腾的人啊，都有了雅致的别号，探出的一张张笑脸，宛如四十万劳动大军里盛开的朵朵鲜艳的花。

“七一”竣工典礼的头一天夜晚，万籁无声，先生坐在坝前空旷的沙地上，“只觉得胸头很激动，眼里却有点发酸。”这心底漾起的泪光，像是荧屏，闪过她和工友们四五天相处的情形，耳边传来清脆的声音：“我们干给你们瞧吧”“我们就自己想法克服吧”。激情燃烧的岁月，绽放的生命，定格了“我们”，伴随日出又日落的轮回，诠释着爱的内涵。

六十一年前的画面，从先生的笔下汩汩涌现，浸润了一片心田。

此刻，阳光明媚，花朵斑斓，我漫步在熟悉的水库环路上，撵着自己的影子嬉戏，不小心惊到花丛中的鸟雀，笑看它们扑棱扑棱地飞起，滑向醇酒似的湖面，掠过俏皮的粼粼波光，忽地晃了我一下。我不由地喊出：美哉，十三陵！